学：学生，教：教师，李：李晓榕。

李：我在美国攻博时第一次写文章，就不知道是该我放第一还是导师放第一。后来大着胆子把自己放第一，因为这个东西难得很，我做了半年，在方法上突破，才做出来。其实我的导师的科研道德不错。再举一例。我还是助理教授时，有一位业内大名鼎鼎之人，主动找我合作。谈起合写文章，他建议按姓氏的首字母顺序署名。这在数学等少数领域流行，但我们的领域不这么做。他这种建议明显过分，他的首字母在我的之前。虽然他的地位明显比我的高，我当场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行。在国内像我这样明确干脆，恐怕不多。说实话，这个建议使我对他多少有点儿看法。后来我们合作得蛮愉快，他也并非不道德。

教：有个故事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。说一个老师姓丁，要按姓氏笔画排序，别人要比他笔画少只能姓一了。

李：即使姓卜姓刁，还是排在他后面。不过，如果很在乎，不妨为此改姓甚至造姓嘛，比如姓乙啊。

教：在我们这个领域，一般都认为第一作者的功劳最大，越往后越小。在生物领域，头尾都很重要。

李：不仅是生物领域，在不少领域，第一作者往往是深入研究之人，最后作者常常是通盘负责之人。我们的领域基本上是按次序，但不同的团队有所不同。我的博士导师，往往排在最后，因为大多数都是他指导学生做的。后来别人说他多年没有第一作者的文章，他气得很，此后有时候他就是第一作者。我历来很明确，要论功行赏，不管地位，所以我的名字，什么位置都可能出现。另外，通讯作者往往责任重大，他代表作者对期刊负责，一般是对全盘工作负主要责任的人。不少人认为，每一个作者都应对全文负全责。我觉得这个传统原则过于极端，不太符合相互依赖日益增强的现实。如未标明，责任应由所有作者共同承担，而不是每人对全文负全责。美国科学院的一个报告也说，除非明确标明责任范围，所有作者必须分担全部责任。比如，一位严谨的导师并不能完全杜绝一名学生在某些细节上作假，但学生伪造的令人吃惊或具有轰动效应的结果得以发表，导师无论如何应付重大责任，因为对于这种结果，导师应特别慎重。我觉得，比较理想的署名是像出书和电影致谢一样，注明分工和责任范围。说到底，署名是双刃剑，既有荣誉，又有责任。主要作者应得最大的荣誉，但也应负最大的责任。人们往往看重荣誉，忘了责任。如果出错，第一作者首当其冲，通讯作者把握全局，要对大局上的问题负主要责任。荣誉和责任都落实到“贡献”上，归根结底是关于“贡献”的荣誉和责任。所以，署名顺序往往取决于贡献的大小。

学：问题在于：
如何判定贡献大小？

李：我觉得主要应看：贡献的不平凡的原始想法出自何人？主要或关键困难是谁克服的？具体的课题是谁定的？谁实际主导这一具体课题的研究？谁是主要执笔者？谁对这一工作的理解最全面深刻？注意，贡献主要看质而不是量，比如，不看谁花的时间最多或努力最大。我进一步展开说。先说想法。如果这个想法比较平凡，那无足轻重；如果不平凡，就很重要；如果极具创意，提出者无疑应是主要作者。水平越低，越会忽视想法的重要性；水平越高，越重视想法。举一个例子。在导师的指导下，一个研究生观察天体，做得很好，导致发现第一颗无线电脉冲星，她的导师因此获诺贝尔奖。有人问她，文章是合写的，而奖却只给了导师，她有没有意见。她说没有，她只是观察而已，是用导师设计的设备在导师建立的项目中工作，她的工作得到了其他形式的承认，她很知足。她后来也成为一位著名学者。所以，基于深刻理解而富有创意的想法、策略最重要，人们最看重这种东西。以实验、观察为主的学科尚且如此，确实很说明问题。再说困难。做研究都会碰到困难，关键在于有多难。如果非常难，绞尽脑汁，花了好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才克服，那么是谁克服的，就至关重要。如果并不艰难，就不太重要。原始想法有多不平凡、克服的困难有多难才算至关重要？我觉得关键在于：换一个人，十有八九是不是还会有此想法，是不是还能克服该困难？这可以说是“换人判据”的又一内容。不少课题是导师定的，有些是学生自己选的，重要的是，该课题的选取是否有赖于胆识和学识。这儿说的原始想法主要是针对解法的，但也可以包含选题。还有，文章往往但未必是第一作者起草的。

教：作者们事先怎么知道这些规则呢？

李：所以，要坦率面对联合署名问题，事先定好游戏规则，公开透明，中途不得改变。不事先定好，只会有利于掌权者，比如导师或课题组负责人，只有他们能中途改变。规则要尽量合理、透明、公开，虽然不可能尽善尽美。问题和矛盾常常出于规则不够透明或中途改变。在我的团队，规则比较透明。比如说，有一次我们研究变结构多模型的一种方法，该方法的不平凡的原始想法是我的，但是另一位老师做了具体的推导，并设计了例子。所以，我们当时就明确说，作者排名取决于谁能从理论上把这个方法弄清、说透。后来，我得到了一些理论结果，成为该方法的理论基础，所以我成了第一作者。

教：在数学界，作者按字母顺序排序，那么读者怎么区分作者们的贡献呢？

李：是有这个问题，这是一种回避矛盾的办法。数学界并不都按这个顺序。我有一位朋友在北美做博士后，他的导师跟他都按姓氏首字母顺序发表文章，他排在末尾。但是有一次导师突然改变规则，不按字母顺序了。他当时有点迷惑，事后才明白，吃亏上当了。你们知道为什么吗？他的导师很鬼，这么一干，他们合写的文章都变成是按重要性排序了，因为按姓氏首字母顺序有反例啊。导师这么算计他，他很生气。导师也是人，有正有邪。其实，你算计人家，人家不傻，你真的赚了么？这是鼠目寸光，只顾眼前利益。因小失大，本可以继续合作，却闹得形同陌路。人很复杂，无所不有。切切牢记：你的合作者不傻。嘴上不说却可能心明如镜，不要以为你的缺德行为人家不知道，到时候不仅人家不跟你玩了，你还声名狼藉。我遇到这种人，自然就不想多打交道，还有时就宽容宽容算了：国内的大环境如此，要求“出淤泥而不染，濯清涟而不妖”是奢望。还有一点,就是：
未经合作作者同意，不得投递联合署名的文章。
比如这篇文章有四个作者，都同意，才能投稿。我有个博士后，离开我之后过了一阵子告诉我，他投的一篇文章被录用了。是在我那里做的，我们认真讨论过，不该不署我的名。我问，为什么没事先征得我的同意？他说怕我不同意投。结果还是被我说了一顿：中了才告诉我，谁知道你投了多少个地方；怕我不同意，质量大概不高。所以找合作者应该慎重。别自讨苦吃，找个难弄的人。没征得他的同意就投，那不尊重、不对。学生瞒着老师挂老师的名往外投，不道德。这比合作者私自投稿更坏，因为老师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把关。如果是导师指导的，不署导师的名，也不道德。所以这是个两难的局面。

学：如果是学生独自做的工作，导师不是作者，学生是不是可以自己往外投？

李：可以，不过最好还是让导师看过之后再投，这样既尊重导师，又得到他的把关。这种情况下直接投并非不道德，一个正直的导师也不该要求当作者，除非他的把关明显提高了文章的质量。当然，国内不少导师不愿看或看不懂学生的文章，更说不上把关，这在欧美很少见。还有一个问题：未经许可，不得公开别人未公开的东西。即使写清楚是人家的东西，也不应该。

学：有些虽然没发表，但说是将要发表，这个算不算？

李：如果只是供内部或私下用，还没公开，那不应该。如果已经公之于众，他肯定乐意被引用。难以确定时，问他好了。